日本并购案例分析之四

原载【资本交易】2011.04期

【引言】虚虚实实的“国家安全”

2月14日，国务院办公厅发布关于建立外国投资者并购境内企业安全审查制度的通知，决定建立外国投资者并购境内企业安全审查部际联席会议制度，具体承担并购安全审查工作。表明中国政府开始以正式法规的形式，关注跨境（入境）并购中的国家安全问题。

中国企业在跨境并购中，常常被此问题所困扰，更多的时候，我们对外国政府的所谓“国家安全”的标准不甚了解。因为各国当局为了保持其解释权，而故意使其暧昧。然而，由于安全审查标准暧昧，使得作为审查目的的国家利益常常被偷梁换柱。在美国，可能是个别议员在其选区捞选票的手段；在日本，“国益”（国家利益）常常被“省益”（各部委利益）甚至是个别官员集团的利益所替代。

因此，我们有必要分清所谓国家安全的虚虚实实。对内，明确国家安全的定义及范围，防止审查制度成为新的寻租工具，以保证真正的国家利益。对外，中国企业和投资家们，应分清对方国家安全的真实意图，而采取不同对策。

以下，我们用日本羽田空港大厦收购案作为“虚之篇”，以J-Power收购案作为“实之篇”（下期刊登），探讨国家安全的虚与实，以供走出去的中国企业的参考。

【故事】羽田空港大厦收购案始末

2009年7月29日，日本空港大厦股份公司（以下通称羽田空港大厦）社长鷹城勋神情镇定地坐在东京证券交易所的新闻发布会议中心，宣布从6月30日开始的对自己公司股票实行TOB（公开要约收购），取得圆满成功，2000万股占发行股票的19.9%，虽然比计划的21.9%略少一点，但业内人都知道澳洲投资银行马克里集团旗下的基金公司马克里空港（Macquarie Airport）（以下统称为马克里）所持有的19.9%股份已经悉数交出。

马克里虽然没有公开宣告此次收购的失败，但从2007年5月持有5%开始，到退出时拥有19.9%，其平均收购价为2298日元，而其退出价格为1000日元，持续两年收购战中留下巨亏的马克里的惨败是不言而喻的。

马克里集团尽管作为澳大利亚最大的投资银行集团，却远没有他们的袋鼠和树熊有名。大多数日本老百姓并不知道这个拗口洋名字，直到日本政府的国土交通省冬柴大臣在记者会见上，公开谴责这家公司对羽田空港的投资，会把降低机场服务质量和威胁国家安全时，一般民众才知道这大概是个比较难缠的外国公司。

以投资基础设施为主的马克里集团是澳洲证券交易所上市的投资银行，当时总资产达到368亿澳元。马克里银行组建了总额为160亿澳元专门投资交通、水务及能源的基金，在世界各地寻找投资机会。特别在建设公路方面，该基金非常老道，已经在8个国家保有了25条公路，收费公路的经营规模在世界上堪称第一（当然除中国之外了）。实际上马克里在投资羽田机场之前，在日本已经拥有几条观光用公路，比如从东京驱车去富士山时必须使用的箱根公路，就是在马克里投资后扭亏为盈的。

马克里锁定的羽田空港大厦公司，其实是日本为数众多机场中收益最高的机场。马克里在世界各地的大多数投资，基本上是以战略投资人身份出现，以提高投资对象企业的价值为目的的。这与日本政府国土交通省刻意描绘的穷凶极恶的秃鹫基金的形象大相径庭。

东京都民常用的两个民用机场，一个是坐落在东京湾西部的羽田机场，1931年开始启用，正式名称为东京国际机场，距离东京都心只有30分钟左右的路程。而坐落在千叶县北部的成田机场，1978年开始启用的新机场，正式名称为新东京国际空港，距离东京都心大约要一个小时的路程。羽田机场凭借距离都心近的这一优势，拥有50%-60%的国内航线。

作为投资对象的羽田空港大厦，主要是管理羽田机场内的免税店，餐饮店和各种小卖店的不动产管理公司。除了羽田机场外，成田机场和大阪的关西机场也是其旗下资产。大多数日本的机场大楼，由于建设成本高，往来航班少于预期计划，其经营多处于亏损状态。但羽田空港大厦公司与众不同，凭借其优势，成为盈利水平最高机场管理公司。其资本仅有175亿日元，但一年的营业额在1000亿日元以上，每年能赚到的利润则在50亿日元左右，由此可以从侧面看出，作为战略投资家的马克里的独到和老道。

围绕羽田空港大厦的收购战，从2007年5月拉开序幕。

按照1990年修改的日本《证券交易法》的“5%规则”，即，取得上市公司5%以上的股票后，以及随后的1%以上的增减，必须在5个营业日之内必须向财务省汇报，由此披露于公众。

07年5月初，忙碌的黄金周过后，羽田空港大厦的董事们绷紧的神经还没来得及放松片刻，一条不大不小“马克里空港持有羽田空港股票5%以上”的消息，让大家坐立不安，从此开始了长达两年多的抗战。

马克里集团首先通过二级市场收购羽田空港5%以上股票，按照法规汇报给财务省，并由此向社会公开。不明实体的外资基金，进入公司主要股东行列，这让公司董事们寝食不安。

很快，5月16日，在社长鷹城勋主持下召开的紧急董事会上决定，为防止大量收购公司股票，董事会定导入并购防卫对策，要求收购者提交相关资料，并要求按照《金融商品交易法》规定，超过20%以上时需要得到公司的认可，否则反收购条款将自动生效。

羽田空港的反收购对策，并没有阻止马克里增持其股票的势头。同年7月27日在收购量达到9.95%时，马克里空港社长首次拜访羽田空港，说明收购的目的，并提出相应要求。但双方并未达成任何协议，继续增持羽田机票马克里基金，让羽田空港大厦公司的董事们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此时，作为交通行业的监管当局，日本国土交通省的官员开始出来说话了。

“今后马克里有可能把股票占有率提升到30%，甚至50%。到了那个时候，该公司就有可能掌握日本空港的经营权，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日本国家的安全保障就会出现问题。”他们摆出了捍卫日本蓝天利益的架势。

同时，对于外资投资羽田空港，国土交通省以“国家安全上的担忧”以及“外资追求短期利益而降低服务水准”为理由，开始着手准备向国会提交新的限制外资投资的条令。

10月24日，马克里提交的大量收购报告书中显示，马克里所持羽田空港股票已经到达19.9%，马克里空港会长再次拜会羽田空港公司，公开表明不再增持羽田空港股票，且不会介入公司经营。

马克里在启动反收购条款比例的20%之前，戛然而止，显而易见，这是屈服于来自羽田空港反收购对策的压力，以及来自国土交通省为代表的日本政府的压力。

【真相】国土交通族官僚的自留地

首先是国土交通省官僚的公开质疑。老道的官僚们很快地找到了英国伦敦两个机场（菲斯洛机场、卡特库机场）、哥本哈根机场、布鲁塞尔机场等世界上的例子。指出被唯利是图的外资企业控制机场大厦后的结果是，行李丢失等服务质量的低下，服务费用的上升。

不过据东京大学教授、日本金融方面的评论家伊藤隆敏反驳道：“在该机场被并购前，这样的情况同样频发，并不是并购后才有的新变化”。

接踵而至的是更有力的攻击，来自公明党出身的国土交通大臣冬柴铁三。冬柴大臣用官僚们精心准备的资料，列举马克里在哥本哈根机场以及本国悉尼机场的各种“劣迹”，渲染外资基金的恐惧形象。

不仅如此，作为政治家的冬柴更强调国家利益受到侵害，日本的航空安全有可能受到威胁。“成田空港公司，或者是管理羽田空港大楼的日本空港大厦公司是日本不可代替的重要设施。如果特定的外资支配了这样的设施，我想这是违背国家利益的。”冬柴大臣在日本媒体问到他对马克里的态度时，非常坚定地说。要把外国基金挤出去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

然而，针对“国家利益”和“航空安全”等国土交通省的堂而皇之的理由，日本的一些有识之士纷纷反驳。东京大学伊藤隆敏教授撰文发表了反对意见。在他看来，羽田机场中的空港大厦是家民营企业，并不负责跑道、起降落设施的运营，这些属于日本国家机构。说马克里收购空港大厦公司的股票，与日本国家安全受到影响，并没有任何关系。

曾经担任过行政改革咨询委员会的主要成员，深知官僚套路的著名评论家猪濑直树（现为东京都副知事），也指出“马克里收购空港大厦，这与日本国家安全风马牛不相及”。

小泉内阁的金融大臣竹中平藏教授也曾一针见血的指出，“安全保障这个理由过于牵强，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否与官僚下放相关联”

某种意义上讲，羽田空港大厦是一个特殊的公司。但这一特殊性不在于其业务内容，更多的是公司大多数董事是从主管部门的国土交通省“空降”下来的官员。

首先副总裁土井胜二来自国土交通省的前身运输省，是个做到地位在局长之上的审议官的人。在相当于副大臣职位的次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级官员。官僚的最高级别。

这并不是羽田空港的独有现象。在成田国际空港，原运输省（国土前身）次官级的人就曾经想强行空降这里任总裁，但被成田空港公司拒绝了。因为当时成田空港已经接纳了三名政府退休高官。

在关西国际空港包括副总在内的三人也来自政府退休官员，中部国际空港有五人。空港大厦不过是个管理公司，下面还有无数的各种商店、停车场、设备管理企业等等，那里更是中级官僚的处长、科长甚至普通公务员退休后的好去处。在任时的官位直接关系着退休后空降企业的大小、职位及收入，不能看空港大厦公司只有那么几个退休官员，他们身后哪个不是都带着一大串其他低职位的退休公务员。空港大厦也希望通过这些空降部队，疏通与国土交通省的渠道。

不难看出，马克里收购羽田，直接威胁空降官僚以及现役官僚的利益，断了大家的财路，导致官僚和公司的群起而攻之。面对国土交通省的围攻，马克里只得在20%之前止步。在随后的毫无进展的两年后，受金融危机的影响，马克里更是无心恋战，为缩小战线，在09年5月份宣布卖出持有的全部羽田空港公司股份，退出这场沸沸扬扬长达两年而毫无成果的收购战。

羽田空港公司则就此以每股1000元的低价成功地回购，并在09年9月30日宣布将回购股票的一部分，约16%注销。也可以算对那些在收购战中保持沉默的“安定股东”们的回报。

【启示】统一战线是我们的一贯法宝

在世界各地，包括日本收费道路上频频得手的马克里，却在羽田空港大厦上败走麦城。究其原因，无外乎“事前调查不足”，和“事后补救不力”。也许，马克里在财务数据上做了周密的调查，但却轻视了“政官财”的铁三角关系。并且，在遭到国土交通省的围攻时，没有动员日本国内有识之士的势力，组织有效的反击，揭露国土交通省虚假的国家安全概念。

近来，中国企业走出去过程中屡遭欧美以“国家安全”的名义的质疑。今后，对日收购中也会出现同样问题。一旦确认对方的以虚假的国家安全的刁难，最有效的办法是组成统一战线，进行彻底反击。

统一战线首先应该包括现有股东，尤其是所谓安定股东，其实是受损失的一方，但由于传统的利益关系，他们很少公开反对，但至少可以争取他们保持沉默和中立。

其次是各个政府部门。虚假的国家安全，往往会损害其他部委的利益。各个部委又分别代表不同的利益集团或行业，可以在这种利益对立中寻找自己的支持者。

再次是各个与野党之分。政党的轮流执政中，时常会伴随着利益集团的重新洗牌，有时我们可以通过与在野党的合作，对抗把持政权的执政党。

与并购颇有相似之处的日本航空公司（JAL）的重组，某种意义上是经济产业省，借助新上台的民主党势力，逼迫国土交通族议员以及官僚重新洗牌。主持日航重组的日本经营之父的稻盛和夫，就是民主党在野时代的有力支持者。